在那一刻之前，我没想到会被那些画感动。

　　深秋的周末，阳光灿烂的早晨，当博学的吕建富先生把我带到《大都会》《香港之夜》《上海早晨》那组都市水墨画前时，我被一种不期而至的感觉触动了。这种感觉既令人兴奋又令人恍惚。穿越迷离的画面我似乎捕捉到了某种不仅可以陈述，而且需要琢磨的东西。研究的直觉提示我:在绘画这个我十二分陌生的领域里,遭遇了我十分熟悉的律动：海派文学，新感觉小说 …… 曾经沐浴过西方现代艺术雨露，生长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上海大都市中的文学意境扑面而来…… 在艺术的肌理和氛围上，它们是何等的相似啊。在兴奋与恍惚中，我见到了画的作者王秋童先生。

　　艺术其实就是知识分子的精神产品，他不仅与创作者的具体处境至关密切，更是一个知识者的自我反省和内心外化。其中往往蕴含的是由时代，民族，个人诸因素交织而成的探究与思索：关于生命与都市，理想与代价，甚至爱恨情仇……

　　谁的奢华?谁的梦?

　　在秋童先生“都市水墨画”中，我体味着他本人在急剧物化的现代文明中始终坚守的诗意自省。他极力在艺术的纯洁性与所受到的越来越大的商业诱惑压力之间寻找着一种体面的表达方式。而这种努力我曾经在上世纪一批同样生存于大都市的知识者身上看到过。若非对人生有着一往情深的关怀与理想。就不会有这样深切的叩问:都市给我们的是什么?

　　伟大的马克思曾非常敏锐地指出：都市即是产生罪恶的渊薮,又是社会进步最充分发展的空间;韦伯曾不动声色地把都市的经济和社会组织的深层结构描述给世人;齐美尔也曾披露了他的发现：都市将所有人格和品质都化约成一个简单的问题“这值多少钱”。理论家的思考，永远也无法替代现代人鲜活的感受与焦虑。事实上。迅速成长的都市对于空间的征服和整合显示着文明的奢华与傲慢。都市空间把欲望膨胀的形式投射到人们全部的日常生活中，而成为生活的逻辑。虽然大都市除了意味着人类的痛苦与绝望之外，同时也意味着是巨大财富的积聚地和极度奢华的消费场。但在“不发达”与“过于发达”的境遇下，人类何以自处，心又能在哪儿停泊?

　　我小心地从秋童先生的画中寻找着他的回答：《大上海》、《大都会》、《上海浦东》、《雨后》、《午》、《夜香港之一》、《夜香港之二》、《夜香港之三》、《夜香港之四》、《上海印象》、《喜雨》、《九龙佐敦道》…… 在这些画中，我没有看到惯常在现代都市题材艺术品中常有的悲怆和虚无，画面不激烈但深刻，不张扬但骄傲。秋童先生将发觉美好细节的乐趣与本能地排斥这世界中丑恶的意愿融合了起来。在作品中他摒弃了都市的丑陋与险恶，在对喧嚣嘈杂的书写中流淌的是慈悲与仁爱。他在画中掩藏了世态炎凉与沧桑的印痕，将对都市的理解以秋童式的梦幻过滤后再呈现给世人。这位游走于都市的跋涉者在他的“都市水墨画”系列作品中，构筑了一个属于他的，独立画外的精神图腾: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处染常净。他宽容这个世界，更忠实于他的内心，就像他在与朋友交往中所呈现出的那份儒雅与温情。

　　在他的另一篇文章中,我发现了他的梦: “入画里如入桃花源，这里四季皆春，没有世情之冷暖，没有损志劳神之役，没有是非纠葛之烦，没有贵贱贫富之分。而有纵韁驰骋之狂，有高山流水之吟唱，可任意纵横而不覊，可独来独往于苍穹。”(《画里寻真》王秋童)

　　谁在守望?谁在冲?

　　尽管海德格尔在体悟都市文明时希望人们能“诗意的栖居”。但都市从它诞生那刻起，就没有承载过所谓传统意义上的“诗意”。秋童先生可以忽略都市对心灵负面的侵扰，但绝对无法忽略中国画传统手法对表达都市题材时的捉襟见肘。在画面里,我看到了他的坚忍。在长达23个年头的孜孜以求中，在这即无经济利益可图，又无技术成法可循的路途上，不知道形式与内容极度的分离又曾经怎样折磨过他的灵魂，考验过他的智慧。但他终于成就了属于自己的“都市水墨”艺术表达王国。不舍得是笔墨，融合的是光影，他坚守着国画的精髓,冲开了一道道樊篱,建立了新的水墨程序。他用可以理解识别的艺术符号表达了对现代都市的情怀。正如他的自白：“在绘画都市的技法上，我偏向于解除束缚，在无法中求法，从多角度去观察碰撞及重组。把自然中的都市，意念中的都市，再转化成抽象潜意识中的都市。”(《水墨都市随想》王秋童)

　　我当然不敢妄论秋童先生“都市水墨”的技法，但我明白绘画的技法不仅仅只是贴近画家自己的心灵，同样也是一种对伟大秘密的揭示与描绘。胡塞尔曾说过：“意象是意义的完成”。绘画的笔墨在其含义上应该是一种标记，它是创造者的徽章。因为它在唤醒意蕴的同时，也烙下了属于他自己的光荣。

　　实验意味着孤独，意味着艰难的独行。但它也意味着如果产生出来的艺术品真正有实力的话，最终会产生属于自己的受众。换言之，实验性作品的张力就是创造一种以前不存在的表达系统，从而引发艺术的新繁荣。

　　我在秋童先生的画中发现了一种可贵而执着的美学品格，它不仅成功的运用了西方现代主义绘画中的色彩与光影，更使流淌了千年的国画笔墨，有了纯粹精神寻梦的当代回响。

　　我突然醒悟，如果说现代性的框架里还有古典主义的元素在跳动的话，那就是时尚。对，是时尚!而且它还将会创造流行 !

　　与秋童先生的都市笔墨相比，《尘嚣之外》中的花鸟世界也许也更接近他期待的精神归宿。《湿了荷花雨便休》、《花雨醒来琴书湿》、《绿云深处花自开》《半塘荷香随人归》那个世界是多么柔曼葱茏。如他的友人所言：“秋童先生的花鸟世界，无论水墨还是设色，入眼全是灿烂。”那“是画家心上的一抹水痕，带着微笑和温润。”(《一路墨彩，三种境界》李柰)确实，这位头戴荆冠面呈微笑的艺术家，用他对艺术泣血的虔诚和对生命礼赞的华彩，在宣纸上，在生活中书写出一幅幅明媚的春光。

　　总是期待阳光能洒进所有人的梦中，总能听到有什么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人应该在重压下坚韧与优雅，在势利中高贵与宽容。

　　感谢吕建富先生,感谢王秋童先生,感谢你们让我在平凡的日子里有了这一段精神旅程!

　　庚寅岁末于杭州北山61号甲